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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十年前的那个春天,年轻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来中国旅行,足迹遍及上海、杭州、苏州、南京、扬州、长沙、洛阳、汉口、九江、北京等地,一路走来,他不仅观光游玩,而且拜访各类名人,从前清遗老郑孝胥、文化怪人辜鸿铭、国学大师章太炎到倡导白话文的胡适、主张“青年中国”的李汉俊等人,这些人的政见各不相同,却在那个年头都生活得很从容,未来怎么样?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见解,甚至完全相反。在与这些中国人的接触中,芥川龙之介有个体会,只要到中国去看一看,“必定在一个月之内,便会莫名其妙地产生出议论政治的强烈欲望来。那是因为现代中国的空气中,积蓄着二十年来的政治问题。在游览江南一带期间,那股热情也没有轻而易举地减退。”
上海,章太炎在书房里挥动着留着长指甲的手对他说:
令人遗憾的是,现代中国的政治已完全堕落,不正之风横行甚至要甚于清末,学问艺术方面更是停滞不前。然而中国的国民从来是不走极端的,只要这个特性存在中国就不会被赤化。诚然,有一些学生欢迎并接受农工主义,但是,学生绝不等于国民。即使他们一度被赤化,也早晚会有放弃那些主张的时候。这样说是因为国民性所致。国民对于中庸的热爱,要远远比一时的冲动更加根深蒂固。
很快成为共产党发起人的青年李汉俊告诉他:
现今的中国到底应该如何?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,既非共和也非复辟。如此这般的所谓政治革命对于改造中国完全无能为力,这在过去业已被证明,现在也在被证明着。所以,吾人必须为之努力的,只有社会革命之一途。这也是宣传文化运动的“青年中国”的思想家们所一致呼号的主张。
这一年,全国的报刊总数达到1137种。新闻界对北洋政府的那些旨在钳制言论的法律、法规极为痛恨。6月6日,中华全国报界联合会第三届大会给国务院发出这样一封信:
窥维言论、出版自由、集会自由载在《约法》,民国三年所颁行之《出版法》、《治安警察法》、《预戒条例》及民国八年所颁行之《管理印刷业条例》等,对于言论、出版、集会种种自由加以限制,显与《约法》冲突。征之法理,命令与法律相抵触,则命令无效;法律与宪法相抵触,则法律无效。……公同议决以后,关于言论、出版、集会等等绝不受其束缚,除通告全国报界,此后誓不承认该《出版法》、《治安警察法》、《预戒条例》、《管理印刷业条例》有效外,理合据情通知以免纠纷。
同一天,全国报界联合会发给报界的通告稿赫然以《不自由 毋宁死》为题,其中声明:“民国三年袁世凯及民国八年安福部所新造的违背约法,侵犯人民自由之种种法令(如《出版法》、《治安警察法》、《预戒条例》、《管理印刷业条例》等)已经全国报界联合会决议,认为无效。并通知南北两政府,以后不得再用此等非法政令,侵犯人民约法上所许各种自由权利,凡我同业以后亦幸勿再受此等非法政令拘束”。并要求将通告“务必在各报第一版第一页刊登”。
全国报界联合会在新闻界具有广泛的代表性,大部分重要报纸几乎都参加其中,影响很大。这种庄严的宣告也只能发生在这样的时代,拿枪的军阀还奈何不了这些拿笔的文人。青年学生受《新青年》、《新潮》的影响,自发创办的刊物至少在400种以上,遍及全国各地。有些刊物言论激烈,遭到查禁的事时有发生。《北京大学学生周刊》第七号(1920年2月15日出版)发表《告军人》:
吾亲爱的军人呵!你们为了十数元的金钱,竟失了你们的天性,背了枪,拿了刀,只知道有命令、有长官,竟忘了你们的人格。我们不但不恨你们,实在可怜你们。……至于你们的官长呢,什么汽车呀,什么鱼肉海参呀,美妾呀,这种都是你我梦想不到的东西!到了打仗的时候,你们做枪炮下的鬼,你们的长官,还是快快乐乐的享他的幸福。
……还有一件事,我们替你们实在抱不平:像你们这样辛苦,这样忠厚,这样诚实,你们的长官还是当你们奴隶对待:你们若使稍不小心,他们总说你们违背长官命令,轻者拷打,重者伤命,丝毫亦不原谅的。咳!长官的良心到哪里去了!
咳!我们可怜忠厚诚实的朋友们呵!你们精神这样不快乐;你们的生活这样不安全,为什么不大家连络起来,把你们长官的财产,均分一下呢?
这份北京发行的刊物,却是远在浙江的督军卢永祥首先发行,写信向北洋政府的内务部长举报,“此种谬妄之词,骇人听闻,似不可不防微杜渐,且军人知识简单,尤恐易为所动”。而内务部给国务院的公函只是说:“自应查禁,除分函教育部外,相应照录原件,函达贵部查照办理可也。”这样煽动军人起来反抗官长的文字,也只是轻描淡写的查禁了事,没有大动干戈,抓人审判。观察那个时代时,不能不注意这样的案例。
周恩来、邓颖超、刘清扬等人在天津组织“觉悟社”,年龄最大的周恩来也只有21岁。三十多年后,邓颖超接受历史学家王来棣的访问时回忆:
“觉悟社”没有头目制度,没有正副会长,没有规章,活动方式比较灵活、轻松。我们都不用姓名,大家抓阄代号。记得抓阄的那天,我们写了50个号码,放在盘子里,每人用筷子夹一个作为自己的代号,多余的是给后来入社的同志准备的。当时我们只有30来个人。我抓的是一号,恩来同志是五号。后来恩来同志曾用过“伍豪”,我用“逸号”作笔名。
刘清扬说自己抓到了二十五号,以后隐名时就叫“念五”。
我们看看这年元旦在湖南长沙举行的“新民学会”新年大会上,何叔衡、毛泽东、陶斯咏、熊瑾玎这些会员都在讨论什么问题。他们在三天当中讨论的主要议题包括:1、新民学会应以甚么作共同目的;2、达到目的须采用甚么方法;3、方法进行即刻如何着手?……这些问题都是是巴黎的会员蔡和森他们首先提出的,讨论结果是新民学会应以“改造中国与世界”为共同目的,方法问题讨论最久,其中十二人赞成布尔什维克主义,二人赞成德谟克拉西主义,一人赞成温和方法的共产主义(罗素的主张),三人没有决定。着手的方法包括了研究、组织、宣传、联络、筹款及办夜校、书社、报纸、菜园等。新民学会1918年成立,人数最多时达到70多人,最初他们以“革新学术,砥砺品行,改良人心风俗”为宗旨。从这些青年的思想转向,可以看到时代风气的转移。虽然也有分歧、有争论,但李汉俊对芥川龙之介所说的社会革命正在被部分青年所信奉,并转换成行动的力量。
1921年的中国还处于“五四”时代,年轻人办刊结社、意气风发,可以为了理想争得不可开交,可以尽情地设计美好社会的蓝图。在他们身后,联省自治运动正如火如荼,许多比他们年长的知识分子、有实力的军阀、地方精英都卷入其中。张东荪、章太炎、胡适、蔡元培、梁启超、熊希龄、范源濂等人都赞成联省自治,他们在《时事新报》、《改造》、《太平洋》、《东方杂志》等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文章,陈独秀、康有为、张君劢等反对者在知识界明显是少数。赵恒惕在湖南首倡自治、制定省宪法,这年3月中旬聘请李剑农、蒋百里、王正廷等十三个专家名流在岳麓书院起草省宪法草案,4月20日完成,交给全省各县选出的审查委员会,当年9月9日通过审查,在12月11日举行的公民总投票中,以1800多万票对57万票的绝对多数通过。这是联省自治运动的一个高潮。青年毛泽东1920年在湖南《大公报》上发表了《湖南建设问题的根本问题——湖南共和国》、《绝对赞成“湖南们罗主义”》等一系列评论,为湖南自治推波助澜。
四川、广东、福建、江苏、江西、湖北、安徽、云南、贵州、广西等省都出现了自治和省宪的运动,联省自治浪潮波及北方,远到西北,年初甘肃各团体和旅京同乡就发起了“甘人治甘“运动。代表江苏、安徽、江西、山东、山西、河南、甘肃、广东、四川、福建、湖北、广西和北京十三个省市的“各省区自治联合会”在北京成立,由直隶、山东、河南、山西、四川、湖北、湖南、江苏、江西、安徽、浙江、福建、两广等14省代表组成的“自治运动同志会”也出现了,上海有“旅沪各省区自治联合会”,天津也有直隶、山东、河南、山西、陕西、热河五省一区“自治运动联合办事处”。在湖南省宪运动中,除了新闻界,商会、工会、农会、教育会、律师公会、青年会、女青年会、湘社、旭旦学会、教职员联合会、自治期成会、俄罗斯研究会、基督教联合会、学生联合会、湖南改造促进会等30多个团体都积极参与,这是联省自治运动的社会基础,军阀只是利用了这个旗帜。
正是地方军阀各自为政,中央政府权威衰微,没有力量号令天下,联省自治运动的勃兴,给各种思潮、各种不同的社会力量提供了一个公共活动空间。那时,中国工商业正处于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,新兴的工厂、银行不断冒出。芥川龙之介在上海到杭州的火车上看到,在大片桑田的对面,墙壁上涂者油漆的广告,“无敌牌牙粉、双婴儿香烟……这些牙粉、香烟的广告在沿途所经过的车站无处不见。”那正是中国从农业文明向工商业文明过度的转型期,工商界与知识界的思考几乎同步,张公权、聂云台、穆藕初这些银行家、实业家和蒋梦麟、胡适、蔡元培等“五四”知识分子都有相当的共识,他们在金融、工商业等方面的努力构成了那个多元时代的经济基础。如果这个进程不被时代的急风暴雨打断,在那样的空间中成长起来的健康力量主导历史的进程,一切都有可能朝着正常的方向变化。
只是历史没有如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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