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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零零三年十月的一天。我下了泰山信步走进一家小书店，手机响了。连忙掏出来，屏幕上的数字怪怪的，不是区号+机号，也不是手机号，更不像某种专线号码。疑惑着接听，是乡音：“你在哪呢？”
原来是刘一刀。 我笑了，但没好气地问：“怎么回事？又受什么刺激啦？怎么不拽洋文放洋屁了？你小子又窜到哪去了？”每次他来电话，开头一定这样的：“hello! mr xu, what are you doing ? ……”撇腔拿调一大通英语的得意。我恶声以对，他立刻大起舌头耍京片子。我继续不耐烦，他就磕巴起粤语。直到我忍无可忍，他才规规矩矩说家乡话。
这回着实让人生疑。
他诚恳、低调的声音仿佛令我看到电话那端一个走投无路、随时准备学乖的落魄的大孩子。他说，我在西安跟人合伙开了个面馆，赔了，现在身上只剩300多块钱，我是用200长话卡给你打电话。你能帮帮我吗？买张火车票去广州的钱还够，我也不会太麻烦你。能帮我找工作吗？借点钱给我行吗？ 3000块？能不能多点？5000吧，我两个月内还你，可以的话我立即买票去你那里，我就问你借是不借，我也只能找你了，对吧？不过你千万别跟郭四说，你要是说了我就不去了。
我心想这是好事，他天南地北反复无常折腾了这些年，就想一步登天，从不肯在朋友面前彻底放下脸面，以往借钱都义正词严说是“周转”，看来这次真遇到高坎儿了，好象不断重复的磕绊也终于把他摔打实在了。
但是不行，这小子似乎还差一把火，或者说退火退得还不够彻底。郭四是我们从小玩到大的几个伙伴中年龄最长的，郭四在他面前的威严比他爸的分量都大。他不敢过郭四那一关，看来他过自己的这一关还拖着一截小尾巴。我手上正拿着一本王蒙的《我的自述：我的人生哲学》，彼时彼刻恰好构成教训人的完整语境。电话里我把他的老底前前后后翻了半个多小时，一如既往引导他务实，想给他的尾巴做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手术。更希望他能快点过来，万一夜长梦多他脑袋神经再一拐弯，不知又闹腾个什么局面出来，被关进去也说不定。
事后我偷偷向郭四泄密，郭四说：别管那么多，你先把他搞过来再说。当我回到广东，他又来一次电话，说是仍然用的200长话卡，没有手机。接下来，他却既不给米吃也不给面见，比以往的失踪更彻底。
刘一刀姓刘，本不叫“一刀”。伙伴中也有叫他“大刀片子”或“大刀”的，除非捉到他的痛脚，否则没人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。
刘一刀从一九八八年高考落榜委身技校那时起就一直憋气。郭四考上了大学，而且是国家重点；我的学业时断时续最终也咸鱼翻身考上一所专科学校，用郭四的话说“也有着落了”；刘一刀一位女同事的老公阿根也在他聪明的指点下，通过自学从矿井下爬上地面谋得一份通讯行业的安稳差事。而我们这些人都是刘一刀父亲拿来教育儿子的直接典型。
刘叔的本意是想激励儿子脚踏实地上进，希望儿子按照他铺的幸福道路安安分分工作、结婚、育子。刘一刀技校毕业后，刘叔通过关系为儿子安排了一个选煤厂技术员的位子，不一年又把儿子活动到矿通讯科搞设备维修（按刘叔的理念这可是先进的技术活）。隔三岔五，还托人给儿子介绍女朋友。尤其找对象这事儿，可真把刘一刀给惹火了。
我想精明能干、明达事理的刘叔不至于拔苗助长，却失于矫枉过正，持续受强刺激的儿子坚拒以老子的意志为转移。
刘一刀搞了一张不汤不水、血统可疑的函授大专文凭，用他的话说是正经得来的可以蒙人，在我们面前他却心虚。他发狠扬言要考研，并发疯一样学英语。又处心积虑试图说服他父母，想跟我一样辞职出外闯荡。
一九九五年底，我回到家乡。在广东三年多，混迹不得其法，挣钱不得其门，除了磨去些许说话时年轻气盛的棱角，打包回来的依旧是与现实相左的理想主义。刘一刀第一时间邀我晤面，问我以他你这样的条件，出去能不能挣碗饭吃。我说绝对行，你做人不拘束，贬义说脸皮厚，中性说胆够大，表扬说脑子快，至少是做业务的好材料。
“我跟你说，这几年我一直吃药，医生开的。我精神有病。”
“狗屁！”我气壮山河地予以否定。循循善诱是开导，当头棒喝也是。骂人还算是我的强项。
“嗯，我也认为我没病，就是这里……”他指指自己的心口说，“胸闷。我吃药是为治胸闷。”
一九九六年春节后我开始着手开办书店，缺一部电话机，找他，他让我去他单位随便挑。进门见他正指着一部电话机跟同事争执，说：“就这毛病有什么难的？就是一只狗，扔个馒头它都会修！”
除了技术上的自负，在生意头脑上他更不甘人后。他遍访本地私人经营的电话亭，千方百计要把一种新型无绳电话卖给人家。他卖出大概二十多部，返修、重修率约计为40%，可他就有本事不接受退货。有一位买家实在顶不住了，央求说我再也不要你修理啦你哪怕退一半钱也好哇。我对那人表示同情说刘一刀你别折腾人家了。他作色道：“你没见那家伙的样子吗？我看他不顺眼，我就要把电话机卖给他！”
生意在意料之中收了盘。他落下个新口头禅：别惹我哈，小心我卖电话机给你！
我开书店并不挣钱。九七年春节将至，我打算写些春联，挣点碎银子过年。想搞批发，这得依仗刘一刀的嘴皮和脸皮。他帮我批出去有三百多副。春节过后，有一位郊区的代理商找到刘一刀和我，说只卖出去十多副要求退货。刘一刀一头横：退货？当初我们没有退货约定哦？
拉着我逃之夭夭的刘一刀吃吃直笑，说：“以后你再看谁不顺眼，你就卖对联给他！”
老实说他就有许多毛病我看着不顺眼。他举手投足的动作幅度颇大。他腿长手长，像只螳螂。吹口琴左摇右晃，完全大师做派。唱ktv前仰后合，比歌星还歌星。敬人酒时侧身前倾，曲肘由胸前推出酒杯，能把对方的酒杯逼回人家怀里。几个人坐在我家地板上抽烟聊天，我的烟灰缸是洗毛笔的大号笔洗，他冲那么大的烟灰缸一挥手，把烟灰弹得四散飘零。忍不住跟他探讨不拘小节和顾及他人感受的关系，他不耐烦地陪着笑脸说：别唠叨啦，小心我卖电话机给你。大开大合灰飞烟灭故我。
大概除了我的唠叨和郭四的威严，他真是天不怕地不怕。阿根说他“胆子忒肥”。他有资格胆肥，因为他打小就聪明过人。在耍小聪明上，我们全然不是他同一级别的。
他拿我做道具演戏，演得不露辙迹——
去他家吃饭，饭桌上他耷拉着脑袋，只闷声喝酒吃菜。刘婶向我抱怨：你看他这熊样？！那么好的工作还不安心，给他介绍好人家的姑娘吧他不要，你回来之前他去南京玩，竟然给带回来一个外国女朋友。天呐……！
我同情他说：刘叔刘婶你们有没有想过给他的压力是不是大了点？你看他的青春反叛期一直延续到现在，你们想拢是拢不住他的，不如放他出去尝试一回。他是大人了，让他自己做主吧。闯荡好了都好，不好，他学了乖再回来捡便宜不迟。
刘叔说：反叛？我看是打得不够！
刘一刀应声而起，抄起板凳，冲他爸作势道：打？看谁打谁？！
谁会跟一个精神病患者一般见识呢？我跟刘叔刘婶好一番长谈，他们表示可以考虑让他出去试试。事后我正准备痛骂他大逆不道的混帐行为，他诡秘地一笑：告诉你，我在他们面前是装的！你想我真会那么混蛋么？我不装，他们会让我出去吗？
刘一刀得偿所愿。九七年春他的长腿跨到北京，中关村，it行业。
混北京半年，他突然一步跨到珠海。一问究竟，说那工作靠的是姐夫的关系，而且还在他手下，太难受也太那个什么了，我就不信我刘某人不能凭自己的能耐。又说应聘了一家手机维修店修手机。我担心他会不会。他大大咧咧地回答说怕什么，我就是只狗，多扔几块馒头也差不多了吧？嘿嘿，告诉你，我掀开机壳就干，你永远不能说你不会。还别说，我把一部手机里有好多小爪子的一个零件给弄断了一根爪子去，这下完了，手机多贵啊。不过我就说这个我修不好，把它囫囵装上算球。看来不久我得换一家了。
过不多久，他流窜到深圳，推销玻璃钢制品，驻点苏州。去苏州看他，他夹着一张不带腿的玻璃钢椅，让我陪他走访客户。客户疑问质量，刘一刀“咚”地把椅子往地上一摔，跳上椅背狠狠蹦几蹦，道：质量好不好？你看这质量好不好？
活脱脱一个走江湖卖大力丸的。这活儿我自觉做不来，他像往常一样讥我：算了吧，又来你文人的那一套！
抽半天时间游虎丘，斜塔下围满了老外。刘一刀拿眼睛斜摩着那些老外，想往人家身边凑试着搭讪。他说：你不是问过我学英语的诀窍吗？就是脸皮厚，大胆说，他说的你听不懂，你说的他一定懂。譬如我跟工程师出差，在火车上我就这样跟老外聊天，老外笑了一路。工程师对我佩服得不行，以为我的英语水平厉害哩。
九七年底我去了深圳。九八年刘一刀转移到上海，推销电话交换设备，据说他这次改行的原因是内部权力斗争未果，加上从客户那里反回扣露馅，挣不到大钱。
他新的经历我知道得不多。他总是神一出鬼一道，经常换手机号码，没人能掌握到他确切的情况。反正他说话一贯没个准，哥儿几个也都见怪不怪。只听说过他出差新疆的一次遭遇——
刘一刀在酒吧等客户，叫了两瓶啤酒，新疆老板问他要不要跟小姐一起喝，他说喝就喝呗。久等客户没来，结帐，小姐要小费。他找老板理论说她喝我的酒还跟我要小费？再说你事先没跟我提小费的事。老板不依，刘一刀不饶，眼看新疆人就要动手，他打110报警。把两方带去局里，警察主持公道让他结清酒钱了事。出得警局，他继续来劲，叉腰对新疆人示威：“你要啊，你怎么不要小费啦？”新疆人伸手拔刀，他转身就跑，跳上一辆的士逃遁。
偶尔他也打电话来，说是在读书考研，说是再去北京，说是想回深圳，说是人在西安，说是想出国。期间他来过深圳一次，看不出他发迹的端倪。好象混得有点糟，几个春节回家都见不到他人影。
二零零四年十月份，郭四告诉我刘一刀终于来电话了，说是人在纽约，跟数年前一相好的姑娘结了婚。我知道那姑娘，刘一刀曾跟我提起过，两人好过，姑娘怀孕堕胎，分手。当时在我听来两人还都是孩子，过家家一样的胡闹。
中国似乎太小了，对刘一刀来说。
零四年十一月二十二号，我正在厦门开会，刘一刀打来电话说抱歉，说去年那个电话没对我说实话，说当时在美国进了一批货准备倒回国内，资金出了问题，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当口，现在都过去了。
他说：听说你现在干得还不错，不过你要小心哪天我卖电话机给你。哈哈。
我说：小心我卖对联给你。
他究竟是在美国还是在加拿大，是倒卖高科技还是洗盘子，当时是真遇到过不去的坎儿了还是故意试探别的，我仍然报以怀疑。
只有一点我能肯定：刘一刀的刀绝不是一把钝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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门进 
发表于 2006-9-13 09:48:4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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