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母临去世前的几天,一直坐在门楼下的席子上,那儿有风,有光。她不愿回到幽暗的屋子里。她的眼大部分时间闭着,偶尔睁开,她已没有力气把眼睛一直睁着。后来她连坐的力气也没有了,就躺着,仍躺在那儿,不准别人挪动。直到她陷入昏迷状态,已不能再发出任何指令,父亲和我才把她抬到堂屋的床上。床早已放在那儿,是预备下的灵床。在灵床上,母亲和姑姑给她擦洗身体穿上寿衣后,她突然又醒了过来。她显然意识到了身边的变化,并知道一切已无法改变。她问父亲:天黑了吗?
“妈,天还亮着呢。”
然后她不再说话。这时候,她的眼睛对光的感觉可能已严重衰退。我们都还在光亮中,只有她一个人的黑天提前降临。
此后的几天,她躺着,重新回到弥留状态,气息微弱,偶尔会醒来,喝一点水。这样过了三天,最后一天的下午,每隔一会,母亲就会进屋一趟,把一张薄纸悬在她的鼻子前,看是否还有鼻息把纸片吹动。
纸片越撕越小。
我忽然恐慌起来,意识到自己正在目睹祖母一点点死去。因为被恐慌包围,我有些抖。但我努力控制着,不想让自己的抖被人看到。院子里,父亲和邻居在说话,商谈丧事的细节。他们声音不高,但听上去,仍然有些惊人。我一直呆在屋子里,我不愿在这时离开祖母,还因为我女儿和弟弟的小儿子正在屋子里玩耍。他们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,又趴在凳子上摆弄一种叫变形金刚的玩具,争吵,有时还会发出笑声。我女儿比那小男孩大两岁,已上了幼儿园,她突然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看看,问我:“太太死了吗?”
她的话让我惊讶。她不说睡着了吗而是说死了吗。她还不懂得死,大概这几天听多了这个字,已经知道把它与睡眠区别开来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,身体还在抖。我还没有活到父母亲那样的年纪,在一个亲人集体中处于领先的位置,可以坦然地面对亲人的死亡。我也不像女儿那样还处在懵懂无知的年龄,尚不知死为何事。我像是真正第一次看懂了死亡,并意识到若干年后,父亲、母亲,包括我,以及所有的亲人,都将无可避免地这样离开人世。一股汹涌的悲伤几乎冲垮了我,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被祖母残存的鼻息吹动的纸片,轻,轻得无法控制。
后来,母亲忽然哭起来,并把一片剪成铜钱样的小纸片盖在祖母的嘴唇上。纸片纹丝不动。我的身体忽然就不抖了。土黄色的小纸片,对一个正在逝去的人有着怎样的追随?我不知道,我只觉得,人在死亡之际的灵魂,就像纸片那样,在经历一个从抖动到安静的过程。纸片,它在祖母的嘴唇上越来越沉,甚至重过了它模仿的那种铜质钱,母亲的哭声,父亲的哭声,姑姑的、我的、弟妹的哭声,这些哭声汇成的洪流,已经不能使它移动分毫。
再后来,出殡,纸片一路撒落,又被风吹起,吹得满天飞舞。一帮壮汉抬着棺木,仿佛只有棺木是沉重的,仿佛只有棺木内盖在祖母唇上的那已经看不见的纸钱是沉重的,其余的纸片,在一场乡村葬礼上,都像突然获得了发狂的激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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